七兩七月半(4)

  「金枝小姐?」

  嚇了一跳,金枝慌張的轉頭。

  「是我,阿頭啦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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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來人原來是李頭。金枝突然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比較好,她不討厭李頭,不過昨天看見的事情讓她不知是吉是凶。

  「哎呀!小姐流血了,讓我來。」

  說完李頭從隨身的提籃裡拿出一些葉子,揉碎之後敷在金枝腳上,口中喃喃的唸著:「真順事,真順事,無驚無痛無代誌。」

  金枝覺得腳涼涼的,痛楚減輕一大半。

  「小姐還是快把鞋子穿上,妳未習慣脫赤腳啦!」

  露出一臉苦笑,金枝向李頭道謝。

  穿上鞋子,綠色的草汁從鞋邊滲出,讓粉紅色的花鞋染上一塊黑。金枝嘆了口氣,慢慢站起來,發現腳已經不痛了。

  「多謝阿頭姐。」

  李頭沒有回話,只是把沾滿草汁的手,不住的往原本就髒污不堪的衣服上擦,呆呆的笑著。


  提起包巾,金枝再向李頭道謝,接著緩緩的走上小丘。墳墓都葬在後山,還有一段路要走。

  走沒幾步,金枝聽見後面傳來腳步聲,原來李頭跟了上來。

  「師公說跟來會去煞到,會去沖到喔!」金枝好意提醒。

  「是嗎?」李頭嗟著嘴:「有人跟我講,去那裡會危險呢!小姐毋要去。」

  「誰……誰講的?」金枝往回走了兩步。

  「朋友啊!四界都是朋友啊!妳看伊也在跟我講危險。」邊說,李頭手還指著路旁一塊石頭。

  那是座長滿青苔的小墓碑,有大半被草掩蓋了。

  金枝嚇的大叫,跪在地上。

  李頭走近來想要扶金枝,但金枝尖叫著後退。

  「妳……妳……」

  看著受驚的金枝,李頭露出悲傷的表情。

  「小姐免驚,朋友不會對妳怎樣的,朋友對咱真好的。」

  但金枝仍然全身僵硬,臉色慘白。

  李頭溫柔的把手放在金枝顫抖的額頭上,輕聲說道:「免驚,我在這。」

  小女孩昏了過去。


  夕陽的金絲從草縫間穿刺過來,將溫暖的火焰帶進輕輕閉著的眼簾。在半睡半醒當中,金枝依稀覺得眼前有個嬰孩。

  眨了眨眼,金枝清醒過來,眼前是他們林家的祖墳。

  「準備食飯了。」

  說話的是李頭。燃燒的柴火邊,地上插了幾串青蛙,還有幾團土塊在火焰當中,看來是蕃薯。

  金枝的肚子響起了雷聲。

  在夕陽的柔光與火焰的溫暖之下,李頭看來十分平靜,金枝也不再那樣害怕,畢竟這裡是他們林家的祖墳,而她也還有她的七兩命,每個人都說她會逢凶化吉、一生順事的。

  打開包巾,裡面東西都還在。

  把八卦盤依師公所說的放在墳前,金枝跪著祈求。

  金枝在心裡開口,但只要她求一件事,李頭就會說一次「無效啦!」,搞的她心煩意亂。

  「妳別吵好否?」金枝很不高興,李頭則吐吐舌頭,轉過頭去。


  拜完之後,金枝來到火焰旁,這時太陽已經完全西沉,只剩彩霞仍然閃耀著光輝,而銀河已經開始在天頂展現其浩瀚雄姿了。

  「是妳把我弄來這的嗎?」金枝發問。

  「抱來的。」李頭拿起一串青蛙,使勁的撕咬著。

  「妳不是講毋要來這?」金枝問。

  「反正恁又毋相信,帶妳回去我不去給人打死?」

  李頭撕下一隻蛙腿,然後高興的連骨頭一起咬,發出喀啦、喀啦的聲音。

  金枝笑了,從包巾裡拿出飯糰,自己吃了起來,吃完之後,換吃起雞腿。

  「跟妳換。」

  李頭突然塞一串青蛙過來,表示要換雞腿。

  雞腿平常在家是阿公跟阿爸的專利,她也不是常常吃的,加上金枝不敢吃青蛙,所以當然不肯換。不過李頭十分堅持,堅持到金枝心裡毛毛的,最後很不甘願的交換了。

  一換過去,李頭三兩下就把雞腿解決掉,連骨髓都吸光光。吃完之後,她又拿起一串青蛙,然後看著金枝。

  「土雞就吃,水雞就不吃喔!」

  被嘲笑,金枝很不高興,橫著心就咬了一口。

  一入口,發現還滿好吃的,蛙肉比雞肉還要嫩,也比放一整天的雞腿要來的多汁。

  把青蛙解決掉之後,兩個人開始吃起蕃薯,這時金枝心情已經平靜下來。

  「頭姐,你留在這裡會危險喔!」

  「啥?」

  「師父說會中邪的。」

  「哈!」

  李頭一臉不削,讓金枝頗有好感。以她一個十歲小孩的判斷來說,跟她一樣討厭那個師公的人,就應該是好人吧?

  「妳毋驚嗎?」

  「我未放心妳。」

  原來是這樣,金枝心裡一陣溫暖。

  「阿頭姐。」

  「嗯……」

  「妳是用什麼方法救活那隻水雞的?」

  這指的自然是昨天金枝看見的事情,不過對方似乎一臉迷惘。

  「睏飽,黑白走。」李頭滿嘴蕃薯胡亂回答,還伸手撿起掉落的碎片來吃。

  「慢慢搖,慢慢搖,睏飽趕緊游過河。」金枝模仿李頭的動作做一遍。

  李頭呆看著,然後開口:「我後母是紅姨妳知否?」

  金枝點點頭,這她是知道的。紅姨是能通靈、降乩、念符咒的女性,而李頭的後母就是位紅姨。

  「看熟了,所以也懂些……」

  「所以妳看得到好兄弟?」好兄弟指的是陰間亡魂,是大家都害怕的東西。不過金枝自知命重,注定看不到。

  而李頭似乎是這些好兄弟的朋友,她非問清楚不可。

  「有啊!咱身邊都是啊!」邊說還邊在身旁比了一圈,彷彿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。金枝把身體縮了起來,不住張望。

  「妳命重看無啦!」李頭拍拍肚子,靠著樹幹開始舔起手指。

  「像我這種命輕的隨時都看得到。」

  「命輕?」金枝知道自己命重。而越重命就越好,越輕則命越差,但會有多差呢?

  「都怪我命太爛,剋父剋母,阿母生我生到死,阿爸也活不久,我十二歲他就死了。」

  想起自己母親,金枝也紅了眼框,頭姐好可憐啊!

  「我的命才二兩一,是最爛的命啊!」

  換句話說是在最爛的時辰出生的的人,和金枝正好相反。

  雖然發出一聲嘆息,但李頭的表情並不遺憾像的樣子,反而有種開朗豁達的感覺。

  聽著李頭述說過去的故事,包括她跛腳的父親、惡毒的後母、收成很差的田地、不孝的弟弟,甚至連她被強暴懷孕,後來流產的事情都說了。

  金枝聽著聽著便哭了起來。他現在知道為什麼大人說到阿頭姐總是感到十分惋惜,也都願意接濟她的原因了。

  不過,雖然大家可憐她,但也同時怕她,認為她會帶來衰運,就因為這樣,她還得了個「七月頭」的外號。

  也許李頭是心疼自己未能出世的孩子吧!她會做許多可愛的玩具讓小嬰兒們玩。小孩在嬰兒時期都喜歡李頭的,可是等他們長大些,卻反過來嘲笑她瘋婆子,他們實在太過分了。

  金枝覺得很心疼,因為李頭一直對她很好。

  「我因為命輕,所以看得到這些好朋友,可以陪好朋友散步,和好朋友開講……」

  李頭把手伸到空中一揮,一陣微風吹起。

  「不是我救那隻水雞的,是好朋友。」

  「那妳可以求好朋友救我阿母嗎?」這是金枝所想要知道最重要的事情。

  李頭手放下來,沉默了一下,然後用悲傷的表情看著金枝。

  「鬼神來不是在那讓你拜、讓你求的,是要來交朋友的。」

  交朋友?鬼神跟人交朋友?金枝突然感到一陣混亂,哪有這種事情。以牲平息鬼神之祟,以禮祈求鬼神之助,敬畏鬼神,遠離鬼神。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常識啊!怎麼會有與鬼神為友之說?

  金枝看著這位大她七歲的女性。雖說大七歲,不過她經歷的東西一定不只這七年的差距吧!

  「大家都去廟裡求神保庇,保庇添丁、保庇發財、保庇闔家健康、保庇風調雨順……」

  一口氣唸了一大堆,金枝甚至不能全部聽清楚。不過,反正就是這類事情吧!大家都這樣做的。

  「把自己想要食的物件拿去神明頭前拜,再拿回去厝裡自己食,這樣就可以得到保庇?妳慢慢的等勒。」

  李頭表情裡有著很多不滿,金枝不是很了解。畢竟,拜拜這回事就是這樣啊!照規矩拜,鬼神們就會保佑啊!雖說她也知道大部分的人都不能如願,但至少他們家人大多可以,不過說到母親的重病……

  「隨便拜拜勒,這些好朋友顛倒未爽,顛倒受氣。」

  這時,金枝也困惑了,什麼叫隨便拜?大家都依照規矩在拜拜的啊!拜拜的那些繁文縟節可是一懂事就要開始學的耶!

  李頭又繼續說了一大堆。

  因為人們總是認為,自己只要遵守那一堆繁瑣的規矩,然後大量的燒紙錢、添油香就算是有功德,但是好兄弟告訴她,他們最痛恨這種人。

  「鬼神毋是在那讓妳放貸的對象,用那些祭品就要人家幫妳做代誌,沒想過鬼神討債的時候要啥吧!」

  聽見此話,金枝一陣驚恐,鬼神不是凡人,他們要的東西也一定跟人不一樣,那祂們要什麼呢?

  鬼神來這不是在那讓妳拜、讓妳求的,是要來交朋友的。

  金枝想起李頭剛剛說的話,這就是答案嗎?成為鬼神的朋友?

  「妳看,這是我的囝子。」

  李頭比著她的身邊,金枝當然什麼都看不到。

  「伊未出世就死了,所以一直留在這。」

  看著頭姐愛憐的表情,金枝想起母親,也相信李頭真的看得到她的孩子。

  「好朋友留在這裡,就是因為留戀人世,怕去給人未記……」

  金枝轉頭看著祖先的墳墓,想起每次掃墓的情況。

  (保庇賺大錢、保庇全家健康、保庇囝子快大漢……嗎?)

  的確,從沒人真心關懷祖先,也沒有人教她要這樣做。

  「人都已經死了還要幫妳做牛做馬,妳想這樣對嗎?」

  無言,這是金枝從沒聽說過的事情。不過,要是看得見李頭的孩子,有誰能狠心要一個未出世的嬰孩做事情呢?太殘忍了。

  金枝感到悲傷與羞恥,把自己該努力的事情推給別人是很不負責的,而她自己,仗著自己的好命,對鬼神從無敬意也是很丟臉的事情。

  「咱大家做好朋友,互相交心。當咱過生去的那一天,好朋友會來迎接咱,大家做夥逍遙……」

  李頭眼神有種瘋狂的色彩,接著一陣開懷大笑。金枝擦乾眼淚,同時對這位被視為不祥的女性打從心裡尊敬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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