遺書

展信者:

  首先感謝命運的安排,讓這封信能在茫茫星海中被找到。

  您一定很好奇您見到的是什麼樣的情況,讓我來為您說個故事。

  先談談我的祖父。

  我祖父名叫劉德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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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生前是位很有名望的人,住在天關六星第二二四號小行星的宇宙別墅裡。這是一個能半永久循環的居住系統,是我祖父設計的。

  他發展這套系統時才四十八歲,是個相當有名氣的人工智慧學者,也是宇宙中排行第三的富翁,有名的爆發戶。

  這樣的有錢人,在一百四十歲的時候,獨自來到這個人類探索邊緣的小行星上來居住,身邊只有我的陪伴。

  祖父叫我阿融,我很喜歡這個名字,也希望能以這個名字被記住,但我還是不能忘記自己是從哪裡來的。正如祖父常告誡我的,做人不能忘本,雖然我身為一個人的時間沒有很久。

  我是在西元三九七四年八月二十一日,於諾多工業的第三實驗室被組裝成的。出廠時的編號是甲申一四一七特,『特』表示我是實驗用機種。當時我被植入一組反應學習晶片,讓我可以自發性的對應人類情緒,並作出合乎道德的反應。這表示,在三原則之外,我被允許有喜怒哀樂的表現,必要時我還可以罵人。

  當初這樣的設計,是為了協助父母親教育孩子,因為當代的父母親不懂得如何教育。何況,因為訓斥孩子而被反告虐兒的事件越來越多,教育當局在輿論壓力之下,端出新的教育政策──賈老師計劃。

  為了能取代父母,我被設計成完全的人型。

  當時的我並不了解,原來這是祖父獨生子的造型。

  祖父的孩子在托瑞爾星系的克萊恩視察礦場時,於意外中身亡。而祖父也在次年買下宇宙最大機器人公司「諾多工業」的經營權。

  三十三年後,我出生了。

  我不採一般機器人的資料庫模式直接生產。而是用空白資料庫,經過了十年的反應學習課程,將人類文明史上的各種教育、倫理、學習等資訊,以問答方式來進行思考後記憶。研究員甚至利用我發表了十七篇教育論文,還得到相當高的評價。

  於是我出廠時,大家都認為我一定能負起教育人類未來的重擔。

  在資料拷貝之後,許多『賈老師』被運送到各地的實驗家庭裡,進行實地測試。我則是留在實驗室裡繼續研究。

  但是實驗開始沒多久,便有許多在憤怒後被肢解的『賈老師』被退回來了。

  研究員們對這個現象相當困擾,畢竟『賈老師』是在各方面都是足以比擬人類的完美機器人。我在實驗室裡甚至還能參與各項研究,因為我的思考能力並不比人類差、演算能力又強、可以二十四小時工作,而且絕對的聽話。

  但問題就在這裡,他們似乎沒有發現,人類對我們這些「知性個體」缺乏尊重的事實。

  我不怪他們,我是在這裡學習成長的,所以保有部分對這間實驗室與研究員的記憶,而這部分是量產『賈老師』所沒有的。

  因此,我能調適這種待遇上的落差,但量產的『賈老師』卻沒有,因而在實驗家庭裡產生許多糾紛。因為『賈老師』除了管教孩子,還會訓斥不關心孩子的父母,於是就被退回了。

  之後我也參與實地的實驗,但成效仍然不彰。雖然我能調整適當對應行為,但以一個被視為「無機」的個體來說,想要越級教育人類是不可能的。

  於是我回到實驗室,接著和退休的大老闆一起來到邊境來隱居。

  大老闆和其他人不一樣,他要我叫他祖父,並給我取了個名字叫劉建融。

  為了方便,給機器人取名字很常見,但連姓一起取的就很少了。

  從此我便是劉家第三代建字輩的人了。

  祖父知道機器人教育人類的問題癥結所在,畢竟要一個不受尊重的對象來教育自己,這種想法從一開始就有問題。祖父為此還寫過不少文章,但也沒見過他發表就是了。

  家庭關係這檔事,對我而言一直是相當難解的概念,雖然說從『共生利益』、『安全感』、『延續族群』等方面可以很邏輯的建立起相關資訊,但也很容易被觀察的事實破壞推論結果。

  比方說祖父的婚姻就很失敗。雖然他很明智的離婚了,卻仍然困擾他一輩子,而這種困擾在我的邏輯中是不存在的。

  在試誤學習中進步應該是好事一件啊!

  同樣的現象也發生在祖父與他的兒子身上,這也間接促使祖父投入機器家教的研發。對我而言,這真的是人類最大的迷團,但也是最有趣的東西。畢竟,我的邏輯告訴我,人類的偉大就是因為能將邏輯與非邏輯混和運用,而這一點,我還辦不到。

  我曾要求祖父幫我設計分析非邏輯現象的系統,但他只說:「阿融,你果然是個機器人。」   至少我知道我和祖父之間的關係相當好。有時候,他似乎不認為我是機器人,甚至會向我撒嬌。我很高興當初自己是為了教育孩子而設計的,因為我發現老人在許多方面都像是小孩。

  『高興』?

  我是在何時開始這種思考方式的。我並不像人類有許多和高興相關的化學反應,但我覺得我的迴路當中似乎有著類似的作用。更令我驚訝的是,我的迴路開始產生一些我無法了解的情報,這些情報與原始設計無關,也和我吸收的資訊無關,而是自行產生的。

  我和祖父討論過這些問題,但他並不告訴我結果,不過他的笑容相當的美麗,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。我查了很多資料,發現也許可以解釋成『幸福』。

  之後祖父對我進行了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修改。

  他先用一組鎖碼的斷路器把我的電子腦防壁封住,接著將負責三原則那七塊特殊晶片,以預設訊號癱瘓。原來祖父他在設計當初就預留了這一手,這可是絕對非法的行為。

  不過他不願更動我腦中的資料庫,因為那是我之所以為『我』的關鍵資料。他只是在三原則的邏輯之外,另外加了暗號化的第四條原則,一條讓我自由的原則。

  這是我重開機之後所知道的第一件事情,雖然不知道第四條的內容,但我知道祖父給了我選擇權。

  但這並不是單純的一個選擇就可以決定的,我雖然知道腦中有這條原則,卻無法自行啟動。   祖父說,第四原則也許才是最殘忍的,因為當事情真的發生時,我根本無法選擇。

  我不是很了解這話的意思,但我知道我腦中溢流的資訊量越來越龐大,而我也開始會作出一些違反邏輯思考的事情來,比方說允許有糖尿病的祖父吃一點巧克力,然後高興的看著他滿足的笑容。

  是的,『高興』,現在我可以很自發性的產生這些情緒,而不是由情緒迴路所發起。甚至,情緒迴路的資料空間已經有許多被那些我不了解的訊號所取代了。雖說我的表現還是一樣,但我不再掌握我自己所有的資訊。

  於是我有了『恐懼』。

  日復一日,我發現腦中的不明迴路不斷的增加,使我無法很條理的解釋自己的思考路線。

  一天,我將自己接上終端機。這是祖父很久以前就禁止我作的事情,但我實在是忍不住,我想要知道我的電子迴路出了什麼問題。

  『無法連線』

  這是終端機的回答,我已經無法了解終端機裡的訊號,我和整片網路斷線了。

  知道這件事之後,祖父哭了,他說他愛我,希望我原諒他,因為他認為這樣比較好。

  接著我感受到更大的恐懼,那是來自於祖父日漸衰老,以及我會被留下來的事實。

  不久,祖父去世了,臨走之前,他帶著微笑,說我是他的乖孫子,是他的驕傲,是他最愛的親人。

  於是,我了解了。雖然那些訊息無法被解讀,但我知道,那是『悲傷』,以及一切不明訊息的根源,也就是『愛』。

  腦中現在只剩下不明訊號,我知道第四原則已經啟動,我是『人類』了。

  人類是無法單獨生存的,就算曾是機器人的我也不例外。在邊境的孤寂當中,我守著祖父的遺體,但孤獨穿越我的鈦製骨骼,侵蝕我最深處的電子迴路。

  這是身為人類的痛苦。

  現在的我,只是個哀傷親人死亡的平凡人類,更糟的是,我無法體會死亡。

  我決定自殺,這同時也是我身為人類的證明。

  我將和祖父的棺柩一起躺在別墅的護盾之外,接著我會把我的人造皮膚撥離,讓太陽的輻射接手剩下的工作。

  這就是我的故事。

  如果您拾獲了這封遺書,請您尊重我的遺願,讓我們祖孫倆繼續葬在一起,直到永遠。

  謝謝您,願星光照耀您的旅程。

      劉建融  西元四一零三年五月七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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